探班当晚,我们在小城安吉的一个小咖啡店里见到了《夜宴》的“大厨”冯小刚。看得出他已经不胜疲惫,凌乱的头发,苍白的脸色,布满血丝的双眼。采访中冯小刚不再像以往一样,嘻笑怒骂间“包袱”不断,而是以少有的凝重态度斟词酌句,语速缓慢,偶尔闪现的幽默有如灵光一掠。可以看出,冯小刚已经真正进入了一个《夜宴》的世界。我们能够感觉到,《夜宴》不仅是冯小刚的一次全面转型,也是为了让冯氏喜剧之路越走越宽的一次全面铺垫。所以,在冯小刚轻松的“Easy”后面,我们也看到了一个和《夜宴》同样凝重的导演
心态。一位跟随冯小刚多年的工作人员告诉我:“导演这次拍《夜宴》状态很不同,拍摄间隙的时候,总是一个人静静地看着远处,好像每一分钟都在想这个戏。”这个带给中国人最多笑声的导演,正进行着一次截然不同的创作——我们截取了这个珍贵的瞬间。记者:陈弋弋
冯小刚:《夜宴》, 是我的一次离家出走
转型:有如一次“外出”
南方都市报(以下简称“南都”):今天拍摄的伎人馆这场戏,在全片是个什么样的地位?
冯小刚(以下简称“冯”):这儿有杯茶(指着桌上他点的绿茶),还有一边是一杯烧酒。太子无鸾这个人的性格,就像这杯茶。章子怡演的婉后呢,就像一杯很浓烈的烧酒。是这样的一个对比。
南都:对于《夜宴》,你一直给人的感觉都是得心应手,但这次完全抛弃了你熟悉的题材,又要面对这么大的投资,您就没有觉得有什么困难吗?
冯:投资越大,对导演来说越不困难。你有钱就可以请很多高手们一起做这件事;你没有钱就只能是孤军奋战,事必躬亲,那个才是真难。做什么事要自己去想,而且没钱你还要想怎样把这个东西弄出来,怎么解决这个问题,就得不断地在原来想法的基础上作让步,有很多客观因素的阻挠。而这次是我说我想出来了,马上就有资金来帮忙,所以它不是那么困难。最困难的实际上就是在剧本的阶段,是不是有一个好的编剧?有水准的编剧?是不是能够帮助我弄出一个很好的故事?我觉得最困难的就是这个,现在已经度过了。我最先看到的是邱刚建写的本子,叫《宝剑太子》,实际上是做了一个中国版的《哈姆雷特》。我觉得这想法行,但是还应该有变化,完全照搬没什么意思。我希望只用《哈姆雷特》的人物关系,重新结构一个东方故事。然后盛和煜加入了进来,我渐渐觉得对路了。所以这个本子的问题解决好了之后,我最大的困难也就消失了。
南都:你个人风格的转换上呢?
冯:我一直认为我把喜剧拍好了,拍别的戏并不困难。喜剧需要特别好的想像力,你想你要把一部分人弄得很快乐,这是很难的一件事。这种所谓大制作、大投资,其实多数是吓唬人的成分。我觉得导演不能沾沾自喜这样唬人:“我投资了几亿元,然后我又怎么着怎么着。”这些都不是本质,你投资了十个亿,这个故事就好吗?故事里的人物是不是有血有肉,有生命力,这个才是本质。这恰恰和投资的大小没关系。因此我是反对不断地去强调我这个片子多大投资,我觉得这是一种有点心虚的表现。到底是多大投资?通过看电影能看出来。不能靠这个东西给自个儿壮胆,成败不在这儿。
南都:有人说,从喜剧到古装正剧的转变,是因为你已经获得最大程度上的民众的欢呼,所以需要一点来自权威的声音,比如说奖项、海外市场。这是你转型的动机吗?
冯:(低头笑,然后抬头,恢复严肃)我拍电影,是觉得这事特别有意思,好玩儿。然后我自己觉得玩得开心的同时,也让看电影的人觉得好玩,这叫一箭双雕,挺好!我不能脱离开这个轨道。如果说当我觉得拍电影的时候,我自己不快乐了,就算你们大家都快乐,我也不干这事。所以我需要从电影里找到很大的快感。你们说的转型是怎么回事呢?打个比方吧,如果我老按照这一种方式拍喜剧,我就会变得有点不那么兴奋和充满激情了。这事儿就成了娴熟,我觉得慢慢可能会很有问题。因为我不那么兴奋了,创作力就没那么活跃了,必然会影响这个电影的水平。所以我还要找到又能让我变得兴奋起来的方式。
另外呢,想喜剧的剧本特别困难,每一次里面都有无数的坎,你要去解决,解决的这个过程很痛苦。当然一旦弄完了又觉得特别愉快。但你要有疲劳感的话,这个坎你就过不去了。所以我要找到一个对我来说坎比较少的事,比如说《夜宴》。如果我以后还想弄出很好的、特别有分量的喜剧来的话,恐怕要一个离开的过程。就像家里的媳妇儿,看都看熟眼了,但是我出了一趟远门,回来了再见着她的时候,觉得要重新认识她了。这样我才能发现她有更多让我迷恋的地方。《夜宴》这个戏呢,就是我拎着行李,离家出走了很长一段时间。等我回来,肯定会觉得,哎呀,哪儿都不如家好啊!
我认为我现在用这样的方式迂回一下,让喜剧的东西在我心中积淀,让我老惦着她,想着她,然后又见不着她,无法触摸她。这种欲望就会开始在我心中生长、膨胀,然后我就觉得不行了,一定要去见见她!拍《夜宴》,其实能够从侧面起到这样的作用。
南都:你对自己的定位还是一个喜剧导演?
冯:对,不是太差的那种喜剧导演。至于你说风格的转变,我拿到《夜宴》这样的一个剧本,它是一个古装的正戏,我肯定不会傻到还要用原来的喜剧的方法去弄。所以你肯定会看不到过去喜剧的那些影子,但是它也会给你们一个新的惊喜。
南都:是否可以理解去年的《天下无贼》其实是你的一次试探?原本大家感觉冯小刚转型要分三步走,但是《天下无贼》之后,三步并成了一步,《天下无贼》给了你很大的信心?
冯:对,它是一个过渡性的创作,也是一个投石问路。实际上《天下无贼》不是一个喜剧,它应该算是一个剧情片,带有浪漫色彩。其实在拍完了三部贺岁片之后,我拍了《一声叹息》,当时发现观众很能接受,拍完《手机》的时候我就又一次离开了。《一声叹息》和《手机》,这些都不是《甲方乙方》、《大腕》、《不见不散》这种,但观众都接受了。然后我想干脆就再过分一点,拍《天下无贼》。没问题,反而票房越来越高,这个时候我感到自己和观众之间已经建立起信任感了。所以这一次,我就步子再大一点,再远一点,反正我知道还是会再回来的。
国际化:就是借用《哈姆雷特》
南都:《夜宴》是一个中国化的故事,加上国际化的演员阵容和制作班底,为海外市场奠定了很好的基础,你认为这样的电影是不是就算是国际化的电影了?
冯:可以这么说。通过在海外的预售,发现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。(好到什么程度?)好到没有拍完戏,投资就已经回来了。可能这一个片子制片人挣的钱是以前五个片子的钱,这就说明市场拓宽了。就比我在本土市场更国际化了。当然我并不认为,我的电影只能满足本土的观众就是不好的。因为我觉得中国的市场开拓好了也是非常大的,最终它也可以成为国际市场的重要的部分。我在做这个事的时候是满足我要对创作疲劳感进行的一个调整,另一方面对投资人来说、他也希望能够通过新类型的电影获得更大的利润,双向满足。
南都:海外销售看好,除了幕后班底非常国际化之外,还有哪些原因?
冯:如果我告诉欧美的片商,我要讲一个中国五代十国的故事,翻译都不知道怎么给他们翻译。但是如果我说这是东方版的《哈姆雷特》,他们就马上明白了。章子怡演的是谁,周迅演的是谁,吴彦祖演的是谁,马上就对上了。他对这个故事有认同感之后,再加上合作的这些人,比如说章子怡,除了演戏之外,在发行上她对这个戏有很大的帮助。全世界大的发行商,听到是章子怡演的,他就会主动来找你,说这个电影你得给我看看。袁和平、谭盾、叶锦添,他们有这样的吸引力。然后我们给片商们看了样片,都觉得跟看到的其他电影很不一样。
南都:近年来国内比较受关注的大导演,像你、张艺谋、陈凯歌都在拍古装大片,好像突然之间觉得关心现实生活的人少了。这是什么原因呢?
冯: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,我个人来说就是觉得特别累。第一,那种东西你很难找到合适的编剧,你得自己去写,去想,因为别人摸不着这个脉。你看王刚老是冤了似的(作为《天下无贼》的编剧,王刚曾抱怨过编剧没有导演风光),实际上我找王刚的目的是什么呢?我需要一个人来找我聊聊天,讨论这事。比如说我今天要开个会,我告诉王刚你接下来发生什么事,你别耽搁,先写着,等我回来他就跟我说:“我操,我还是等你吧。”他说他不知道这话怎么说。拍那种东西很累,剧本你得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。另外就是,要东躲西闪。明明要写跟现实生活有关系的事,要让人有感触,得要带着小刺刀尖儿吧。然后你还不能伤着谁,很困难。你看《夜宴》这种片子审查特容易。你说拍《手机》?——怎么回事,我得好好看看。你说拍《天下无贼》?——小偷这事,能拍吗?我要反映当代中国人的生活,每次都要抓住当代生活变化里的东西、特别让观众有感受的事儿来拍。我觉得这种创作才是有力量的。其实比无病呻吟去写一些所谓的深刻强。那些深刻的事儿跟观众有什么关系啊?你写的都是哪儿的一帮人啊?
但是,现代题材的要求实在太多了。我举这么一个例子,比如说《手机》,一大群学生从宝马汽车上下来——这么一个情节,必须反复地讨论要不要这个情节。这些大学生为什么都坐在宝马车上?他们干什么去了?这样表现会不会给我们大学生形象带来负面影响?现实题材,每一个细节,你都得解释,很累,但我觉得很有意思,比《夜宴》这样的东西有意思。其实拍《夜宴》是偷懒的,我当了一次逃兵,偷了一次懒。我觉得是这么样一件事,所以它对我来说,不难。
南都:之前的成功经验有没有运用到《夜宴》里面去?
冯:那当然了。首先要给大家一个丰满的、有期待感的故事,这是一个商业片必须要有的。你不能说我没故事,我就拍感觉。这个东西跟我过去的电影肯定是一脉相承的。然后我就发现这个社会有时候特别势利眼,拍大片就怎么着了,其实我就是想让其他不拍大片的导演知道——我拍完了才有权利说嘛!我告诉你,这些东西全是吓唬人的,没什么了不起的,没什么大不了的,英文就叫那个Easy!
南都:在古装功夫片的热潮中,你实际上没有饮到头啖汤,市场反应是不是慢了一点?
冯:我觉得《夜宴》不是一个功夫片,你要拿功夫片这个名义来卖这个片子那没有意义,没几场打的嘛。功夫片是几分钟一小打,几十分钟一大打,其实《夜宴》是一个大悲剧,所以我没有去弄那个。这个故事跟复仇有关系,它就避免不了打斗。这个电影的成败不在这儿。
南都:特技在这个电影占了多大比重,是什么地方需要用特技?
冯:比如说我需要表现的这个王朝的中心城市,是个10平方公里的城市,我不是搞房地产的,我不可能去搞这个。但是我们不能只有内景,没有外景。电脑特技就帮我做这个城市,除此之外,我不需要电脑。
南都:那你为什么要找在世界上这么有名的特技公司来做(由制作《哈利·波特》的TECHNICOLOR承接《夜宴》的特技制作)?
冯:因为如今亚洲的电脑公司,做出来的东西都特别假。好的东西是观众看完这部电影之后说:“哪儿有特技啊?”我是特别不希望观众在我这里感觉到有电脑制作。
南都:那在特技上占用的资金比例是多少?
冯:肯定是我们国内做同样片子的四倍到五倍。
喜剧:等着我,我还会再回来
南都:你一不拍了,我们觉得贺岁的时候都没有喜剧看了。
冯:我没说不拍了啊!(您今年不拍了啊。)唉,对喜剧,还是存在着一个偏见,好像学院出来的这些导演们觉得喜剧没有什么意思,就是逗人乐,他轻视这个,所以没有这方面的人才。还有就是说想像力不好没法拍喜剧。想像力不好可以拍那种什么也看不懂,评论家觉得好的片子。
南都:其实您还是最喜欢拍喜剧吧?
冯:对。其实我可以做一个设想,我今年要是也拍一个《贵族》出来掺和掺和,也挺有意思。但是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重复过去这些,可是现在中国一些有钱人的德行,真让人生气!其实拍成电影特别好玩。这些人挣钱都要过那种贵族生活,岂不知贵族其实就是一个废物!还不如做一个精明的商人,挺好。他不,他非要贵族。你说这个中国人有钱了,喝红酒,要喝法国的,贵。然后开了瓶还不能这么喝,怎么喝?兑雪碧啊!于是真正的贵族对这种事是觉得很奇怪的,因为西方人几百年研究红酒,最难克服的一件事就是怎样把里面的糖分提炼出来。这个难题还没解决呢,现在怎么让中国人给兑回来了?你直接喝葡萄汁不就完了。这种笑话比比皆是,搁电影里头特别逗。但是我不能老放一堆逗的素材放在里面,我必须找一个好的故事。所以现在每天拍《夜宴》的时候也在想,一旦想到特别好的人物关系就可以开始了。比如说《大腕》,其实没有什么故事,就有一个好的人物关系。一个明星把自己的葬礼授权,还可以拉广告,这个人物关系特别有意思,一定要用这样的关系把这些好的素材装进去。
虽然冯小刚谈兴正浓,但助手已经三番五次示意冯小刚该打住了。来自美国的三位TECHNICOLOR公司的电脑特技专家正在等候冯小刚一同开会,讨论《夜宴》的特技制作事宜。而此刻,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三刻。冯小刚临走前,问我是否看了今年即将上画的几部贺岁大片。看得出,这个常胜将军对于没有加入今年的战团,还是有几分不甘的。